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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1章免费在线阅读

第21章

更新时间:2024-07-19

第21章

平安驿难平安

“走紧着点儿,今儿的路还远着呢!”老解差骑在大青骡上,苍老的声音吆喝一众犯妇幼子。许是干惯了这差事,即便面对流犯,老解差也并不刻薄,还能和声细语地与同行人说上两句。他姓刘,家中行三,大人们都叫他刘三,流犯都称他一句“三爷”。

刘三押解小二十年,路是走熟了的,知道哪里好走,哪里路近,一天五十里路,好人都能走废了,别说老弱妇孺。不用点小聪明,抄个近路,只怕他出了山海关就能回去交差了。

跟刘三一同办差事的名叫厉春,是第一次押解,骑在骡子上左看右看,生怕哪个胆大的跑了。

“大春儿,你拉紧了缰绳,仔细摔了。”刘三笑道,“那牛皮绳子紧得狠,一个也跑不脱。不过是几个娘们儿和娃娃,再往前走一程,你叫他们跑,他们都不敢跑,荒郊野外,离了群那就是个死。”

厉春深觉有理,未经磨砺的眼神扫过众人,正落在萧家母女身上。黛秋身量未成,还要背着个大人,后面六七岁的男孩子使劲托着。厉春垂了眼皮,收回目光,刘三看在眼里,“嘿嘿”地笑两声,像是自言自语,又像是在教导厉春:“人的命啊,天说了算,天底下的苦人多如蝼蚁,看多了就心硬了。”

厉春随着刘三苍老的声音,重重一声叹息,伸手使劲揉了揉腮帮子,打昨天起,他的一颗槽牙就疼得厉害,今早已经微微有些发肿。

对于黛秋来说,离京的第一个五十里是这样远,路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头。背上的母亲越来越沉,黛秋横下一条心,无论如何,不能丢下母亲。

流犯们精疲力尽时,还没走上十五里,几个女人干脆坐在地上,纷纷求告解差,休息一会儿。

“你们想歇就歇着。”刘三不在意地跳下骡子,“天黑之前赶不到驿站,没有供给,今晚可就要挨饿了。”

这话一出,几个力壮的便要接着走,可那有两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实在走不动。黛秋趁众人争执的功夫,将母亲放下来,因着杜氏病得直不起身,走不得路,解差也懒得费事,连绑绳都省去了。

黛秋环视周围,随手从草坷里拔下几样草,放到杜氏唇边,用力拧出汁液来给杜氏润润唇。

“那个丫头,你做什么?”刘三厉声喝止黛秋,“荒郊野外,可不敢乱摘那草叶子,万一哪片儿有毒,你老娘没看到山海关就先进鬼门关了。”

黛秋停下手,她也叫不出手里这种草的名字,此前与父亲一起踏青斗草时,萧济川就用这种草拧出汁液来解渴,父亲说这种草有败肝火的功效。“这……”黛秋想解释那草是无毒的,可话到嘴边到底又咽回去。

“三爷息怒,她还小。”原本一直走在黛秋身前的姑娘忽然开口,“家大人又病成这个样,想是她急糊涂了。”姑娘圆脸乌发,两颊上有几颗雀斑,年纪看上去比黛秋略大些,一路上数她一声不闻,如今开口,倒把解差吓一跳。

“呦,不是个哑巴。”刘三乐呵呵地跳上大青骡,“天也这早晚了,赶不到驿站才有饥荒呢,走吧。”

黛秋才要背上母亲,方才替她说话的姑娘一手拦住:“我来帮你背吧。”见黛秋十分不肯,姑娘指了指蓝桥:“他是你弟弟吧?你背他走一程也罢了,瞧给他累的。”

方才黛秋一直走在前面,不曾看见蓝桥早已有气无力。还没等黛秋再说话,姑娘已经背起杜氏。黛秋不便多说,忙伸手去抱蓝桥。

“姐,我能走!”蓝桥伸出小手拉了黛秋的手,“要不,你拉着我。”

后面的人已经走上来,黛秋无暇多说,只得拉起蓝桥就走。

“这位姐姐,还没谢你。”黛秋几步赶上,追着那姑娘道,“大恩不言谢,秋儿日后定当报答。”

“你叫秋儿。”那姑娘生得比黛秋壮实,虽然背着人,走路却稳当得多。

“我叫黛秋,萧黛秋。”黛秋忙道。

“我叫蓝桥,文蓝桥。”蓝桥接话道。

“我叫翠荷。我姓……”翠荷脸色忽然一暗,“罢了,落到这份上,姓什么还有什么要紧?”见黛秋一脸疑惑,翠荷边走边道,“我娘是小老婆,因我父亲犯了事,她被衙门没收发卖了。我想跟着她,哪怕被卖到一处也好,可他们说我是家里的主子,要入刑。父亲发达时,我们娘俩天天受正房大奶奶的欺负,没落一点儿好,现在获罪,倒跟着吃这瓜落。方才我就见你背着你家大人,忽然觉得羡慕,所以,你也不必谢我。”

“那……”黛秋前后看看,忽然压低声音,“你家正房奶奶和其他姊妹也在?”

“大奶奶最得意的,是养了两个儿子,他们成年了,跟着我父亲,不知落了什么罪,多半是活不得了。”翠荷脸上竟看不出一点伤心难过,“抄家那天,大奶奶一脖子吊梁上,自尽了,真没出息!”

黛秋一惊,却见翠荷用力将杜氏向上担了担,继续道:“我这样说,你嘴上不说,心里也会认定我心恨,我父亲好歹为官,我也算是官家小姐,你瞧我这膀子力气,可有一丁点小姐的款儿。”翠荷忽地冷笑一声,“没这膀子力气,我只怕也不能活着走出山海关,倒要多谢那老婆子!”

黛秋默默,在她的认知里,晚辈这样诋毁长辈是千万不该的,可翠荷对陌生人尚有一些怜悯之情,这样的好姑娘,她心中的怨恨该是受了怎么的苦难才积下的。

出城第一驿叫做“平安驿”,归京的官吏信使,到了这驿站就算是平安了。因着离京城近,人口密集,匪祸猛兽皆不大有。若是出京的人,过了这一驿,也就没什么平安可言了。

众人解到平安驿时,天已黑透。流犯比不得正经差使官吏,皆被安置在驿产后面一处破败的院子里,解渴用的冷水桶,粗糠饭食已备齐。女人孩子们也顾不得体面,一去了绑绳就争抢着吃喝。

黛秋抢了一块糠饽饽,掰一大半给蓝桥,留一小块装在破碗里,用冷水泡开了,服侍母亲吃饭。

彼时,杜氏早已奄奄,不过喝了两口就呛得咳嗽不止,黛秋忙替她抚胸捶背。一旁边看守边喝酒的刘三见状皱了皱眉,扭头对身边的厉春道:“大春儿,这女人可不太好,别过了病气给其他人,咱爷们儿这差事可就‘嘣噔呛’了。”

厉春的牙越来越疼,饭也没吃,捂着脸,看看杜氏母女,又看看刘三:“三爷,那咱们……”

刘三用下巴指一指几间土坯屋旁边的窝棚:“晚上让她睡那里。”

那是个桔杆搭的窝棚,本就不大,还塌了半边。厉春抿了抿嘴,在他看来,那实在不像住人的地方。虽说他们押解的是流犯,可毕竟都是老弱妇孺。他们皆不能参与男人们在外面做下的恶,却要承受恶果,本就可怜。

刘三摇了摇头:“你可怜他们,谁可怜咱们?哪怕最后只剩下一个,咱们也得押解到尚阳堡完了这趟差,真把这伙子全扔路上,咱们回去也是要挨板子的。”厉春看看刘三,又转头看看瘫倒在地的杜氏,牙根一阵抽痛,他狠一狠心,重重地点点头。

二更鼓响时,其他流犯被安顿在几间土坯房的大通铺上,男人们在外间,女人们带着孩子在里间,一个挨着一个,倒能抵挡四月里的寒凉。杜氏被强行押进窝棚,黛秋和蓝桥执意跟着,刘三也没拦着,押解的路上死过太多人,刘三一眼就能看出杜氏活不到山海关,母子天伦,让这对姐弟多与母亲待上一刻已是他最大的仁慈。

窝棚里四下透风,干草铺的地铺渐渐透出湿冷,吞噬三个人身上仅有的一点体温。杜氏与黛秋紧紧拥着蓝桥,三个人还是浑身发抖。“桥儿,别睡!”黛秋小声道,“看睡出病来。”

“姐,我困。”整整走了一天,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已经是体力的极限,他的眼皮像灌了铅一样沉重。

杜氏咬着牙,用尽力气,搂紧两个孩子,可她已经没有能力保护他们了。黛秋哆嗦着爬起来:“妈别睡,桥儿也别睡,我去找解差多要一条棉被来。”说着,起身钻出窝棚。

夜凉如水,黛秋双手抱紧自己,却还是不能抑制住浑身发抖。关流犯的土坯房上着锁,刘三和厉春在东厢一间大瓦房里安歇。黛秋小跑到东厢门口,用力地拍了拍门,房里传来如雷的鼾声。黛秋不死心,跺着脚又拍了拍门,小声轻唤:“三爷,三爷救救我们。”

鼾声依旧,黛秋裹紧衣裳,咬了咬牙,才要犯命去拍门,“吱呀”一声,东厢门开了。厉春披着衣服,打着哈欠走出来,一见黛秋,他半个哈欠吓了回去:“刘爷竟然没绑你们!大晚上不睡觉,你作什么妖?”

“求求官爷,再给我们一条棉被吧,窝棚里太冷,我母亲病着,弟弟又小,怕是这一睡下去,就再也起不来了。”黛秋小声哀求。

厉春捂着脸,白天的疲劳并不能减轻他的牙疼,正不耐烦,便呵斥道:“你当这是你们家,衣来伸手,饭来张口,现如今都是阶下囚了。这是流放,不是踏春!家伙什儿有限,你们将就些吧。”说着便要关门,却被黛秋死死抵住。

“求求你了!”想起窝棚里发抖的母亲和蓝桥,黛秋把心一横,上前一把竟将厉春拉出门。

“你、你、你……做什么?”厉春本能地举拳要打,却见黛秋直直跪下去。

“我……我有法子治牙疼。”这话说得黛秋自己都不信,萧济川是教导过她,可她连医书都没正经学一本,实在不敢说会治什么病,可眼下这情势又不由她多想,她强自镇定自己道,“我有法子治官爷的牙疼病,让官爷可以安睡,官爷也就悯老怜下,可怜我们,再给我们一条棉被吧。”

厉春住了手,悄悄关上东厢门,蹲在黛秋面前,一脸怀疑:“你……真有法子?可不许骗我!”

“厥俞在这,四椎下两旁相去脊各一寸五分……”父亲的声音言犹在耳,黛秋伸手摸着厉春的脊骨一节、两节、三节……

一寸五分,黛秋不确定是不是她摸准的位置,可死马当活马医,她无论如何都得试试。趁厉春没在意,她先悄悄摸了摸自己的背,用力按按,感觉是父亲给她按的厥俞穴,于是深吸一口气,手上用力,用食指指节一下一下按揉下去。

“我牙疼,你按背管什么用?”厉春只以为黛秋在蒙他,心中失望,“我也是疯了心,信你个小丫头。”说着便要起身。

黛秋忙开口:“官爷既牙疼,晚饭不该吃糖糕的。”

厉春惊得停下身子:“你怎么知道?我……我吃的时候,你们都去窝棚了。”

“桂花蜜不易得,用这蜜和了黑芝麻作馅,最是补胃气,修肝损,春日里吃着又滋润,又养人,做这糖糕的人对官爷是极用心的。”黛秋缓缓道。

“多新鲜呀,她可是我亲妈,我妈做的糕是最好吃的。”厉春有些得意,忽然想起不对,皱了眉道,“你偷看我们?是要伺机逃跑吗?”

“借我八个胆子,也不敢做下逃跑的事。”黛秋陪笑道,“我打小鼻子就灵,是我闻出来的。”

“这么灵?”厉春将信将疑,“我不信。”说着,四处打量,想着再找出些什么来考考黛秋,半夜三更,黑灯瞎火,又实在找不出什么,他灵机一动,脱下一只鞋,道,“你可知道我这鞋里放过什么垫子。”

黛秋忙捏住鼻子:“虽说那乌拉草垫的鞋垫子最是养脚,可官爷也该常洗洗。”

厉春不好意思地忙又穿上,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,这一笑便咧开嘴,才察觉牙似真的不那么疼了,虽然还有些隐隐作痛,但比之方才竟已好了大半。

“哎?”厉春惊得起身扭头看向黛秋,“你这小丫头有点本事。你还懂医术?你们家行医的?行医的也能犯事?”

黛秋眸光一暗,哀声道:“别的不说,既有效用,还求官爷可怜可怜家母幼弟。”

“你等着。”厉春进了东厢,不过片刻,竟抱出两床厚厚的棉被来,小声道:“我也只能均你这两条,你们将就着抵抵寒气吧。”

黛秋连声道谢,转身飞跑回窝棚。厉春望着姑娘的背影,忽然身后传来刘三的咳嗽声,他似才回过神来,紧忙地关了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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